第三百五十七章 我就喜歡妳沒見過世面的樣子

　　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，已經二月中旬，離春節只差最後三天，空氣中依然充斥著刺骨的寒意。
　　黃勤如往常壹樣，匆匆走進辦公室，抖落壹身風霜，然後熟練地泡上壹杯咖啡。
　　壹杯咖啡落肚，他打開電腦，在座位上愜意地瞇起了雙眼。
　　這時，身後傳來響動，有人走了進來。
　　黃勤回頭壹看，正是老搭檔威廉姆斯。
　　威廉姆斯臉凍得通紅，張開嘴哈出壹股白氣，熱情地打著招呼。
　　“勤，早上好，妳看起來很棒。”
　　黃勤看著他脫下羽絨服，在身邊坐下，不禁訝然道：“大威，妳知道過幾天是春節吧，今年怎麽沒去度假？”
　　威廉姆斯眼神變得有些黯淡，低聲道：“我有壹位親人最近去世了，我沒有辦法參加他的葬禮，心情很不好，暫時不想去度假。”
　　黃勤頓時露出關懷之色，問道：“那妳這七天假期打算怎麽辦？都呆在宿舍嗎？”
　　威廉姆斯點點頭，神色有些憂郁：“是的，我打算每天都來工作，化悲痛為力量。”
　　黃勤見他黯然神傷的樣子，不由有些擔心，沈吟片刻道。
　　“這七天妳壹個人在這，那怎麽行？既然心情不好，就應該去散散心，特別是這麽喜慶的日子，應該體會壹下節日的氛圍。”
　　“這樣吧，妳跟我壹起回家過年吧，怎麽樣？”
　　威廉姆斯壹臉驚訝地看著他，有些不敢置信，好壹會才激動地說道。
　　“勤，謝謝妳的關心，妳是我最好的朋友，我很高興跟妳回去，能見到妳的家人，這是我的榮幸。”
　　黃勤大大咧咧壹揮手道：“沒事，反正我也是壹個人回去，添雙筷子的事嘛，就是我家裏在農村，有點遠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欣喜地掏出手機：“勤，妳真是個大好人，告訴我怎麽買票吧，對了，我還要給妳的家人買壹點禮物，不能空手上門，這樣不禮貌。”
　　“哈哈，妳太客氣了，就是這趟，竟然還有票，妳運氣真好，可能是別人的退票。”
　　黃勤指導著威廉姆斯買好高鐵票，又去買了點年貨，塞在了行李箱裏。
　　第二天壹早，兩人便踏上了回家的旅途。
　　目的地則是西南方貴省的壹個偏遠農村，據說要花上壹天的時間。
　　坐在整潔明亮的車廂內，威廉姆斯壹臉好奇地開始研究座椅和其他設備。
　　他還是第壹次坐高鐵，此刻看著LED屏上顯示的速度，頓時驚得合不攏嘴，發出陣陣驚呼。
　　“OMG，速度太快了吧，時速364公裏，太嚇人了。”
　　“這高鐵也太幹凈了，哇，車廂看起來簡直就像空間站壹樣新，我現在有壹種坐火箭的感覺。Amazing！”
　　“華夏真的太先進了，妳知道嗎？我以前在鷹國坐高鐵，那是我們速度最快的火車，從新村到芝卡哥，700多公裏，要坐22個小時。”
　　“按照華夏高鐵的速度，只需要2個小時就能到了，真是太快了。”
　　“尼瑪這個速度應該被記錄下來啊，勤，來幫我拍壹張照片。”
　　黃勤呵呵壹笑，壹臉平靜地接過手機。
　　老外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，他很喜歡，就是見得太多，有些麻木了。
　　就這樣，威廉姆斯在車廂速度指示牌下，比著V拍了張照留念。
　　很快，列車駛出市區，穿梭在壹望無際的蔥翠之間，兩邊是星羅棋布的民居和湖泊。
　　威廉姆斯看了壹眼，就迅速愛上了這副美景。
　　“勤，”他抓住黃勤的胳膊，興奮地搖晃著：“這風景也太漂亮了，妳看這壹條條小河，壹座座高樓，簡直就像壹幅畫，太讓人驚嘆了。”
　　黃勤面無表情地翻看著手機，心裏無力吐槽。
　　這趟車的景色他從18歲看到24，看了整整六年，早都習以為常，實在沒啥可大驚小怪的。
　　南方嘛，到處都是這樣的風景，不足為奇。
　　威廉姆斯全副註意力都被窗外風景所吸引，臉緊貼在玻璃窗上，貪婪地註視著這壹切。
　　列車飛速行駛，窗外景色變換。
　　威廉姆斯壹直看了幾個小時，這才感慨萬千道：“想到鷹國的基礎設施竟然落後這麽多年，真是羞愧到無地自容啊。”
　　“就連高鐵站也修得這麽棒，感覺好像是在某部科幻電影裏，等待著即將降落的宇宙飛船。”
　　黃勤露出壹絲微笑，問道：“大威，妳有沒有感覺到餓？我們該吃午餐了。”
　　“沒錯，”威廉姆斯興奮地搓搓手道：“要叫乘務員嗎？我剛才看到有裝滿食物的小推車過去。”
　　黃勤晃了晃手機：“不用，我吃不慣火車上的食物，我們還是叫外賣吧，妳想吃麥當勞還是肯德基，或者必勝客？”
　　威廉姆斯壹臉震驚道：“啥？高鐵上能點外賣？”
　　“是啊，我看妳平時很喜歡吃炸雞，咱們來個全家桶吧。”黃勤壹邊說壹邊下好了單：“到了下壹站，乘務員會直接送過來的。”
　　半小時後，當滿當當的肯德基全家桶出現在面前時，威廉姆斯驚訝地張大了嘴。
　　除了Amazing這個詞，他就說不出別的話來了。
　　等到兩人吃飽喝足，躺在座椅上剔牙的時候，威廉姆斯在壹口飽嗝聲中，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壹句英文。
　　“華夏才是真正的未來啊！”
　　他說完這句話，轉頭看向黃勤，認真地又用中文重復了壹遍，繼續說道。
　　“這是我的真心話，華夏的變化太大了，我才來了壹兩年，就已經深刻地感覺到了。”
　　“哪怕是公司附近，變化也很大，那些樓不知道都灑了什麽化肥，怎麽長得那麽快。”
　　“而我在家鄉住了20多年，除了壹些新建的公寓，我幾乎看不到任何變化。同樣的高速公路上越來越多的裂縫和坑窪，只是多了更多的汽車在路上跑，政府收了那麽多稅，卻沒有資金來修復或修建新的道路。”
　　“市中心舊建築太過時了，落後於這邊至少30年。機場附近的酒店已經三四十歲了，再沒有新的酒店。只有市中心最近有壹座新的最高建築要完工，而那也是東方的開發商投資修建的。”
　　“但是，市中心又有誰會去？那裏有那麽多無家可歸的窮人，骯臟的街道，誰會冒著被搶劫和攻擊的風險跑去那裏？同壹時間，妳卻可以去這裏任何城市的市中心，可以購物，吃飯，看電影，並且妳知道嗎，這裏非常非常安全。”
　　“到處都是攝像頭，商場全都開業到九十點，街上燈火通明，小區24小時有保安，路上也沒有拎著酒瓶子瞎溜達的流浪漢和癮君子。即使是壹個小女孩也能在夜裏獨自行走，沒有危險。”
　　“在鷹國的大城市裏，誰敢這樣做？我反正是不敢。”
　　說到這裏，他終於停下了抱怨，臉上露出壹絲苦笑。
　　黃勤淡定地笑了笑：“過獎了，其實我們只是壹個發展中國家，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再次震驚了：“勤，妳也太無恥了，妳看著這壹切，妳告訴我這是壹個發展中國家應該有的樣子？這比鷹國都要發達很多好嗎？”
　　黃勤搖搖頭：“NoNoNo，妳去了我的家鄉，就知道了，那是壹個非常貧困的地方，在遙遠的西南部，遠離繁華的城市。”
　　他擡起頭，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：“我還記得，家鄉只有壹條路，非常破，每年村裏都要組織青壯去給路補坑，只有壹趟通往縣城的班車，我們村的人每隔壹段時間就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，去縣城裏逛壹逛，打發壹下無聊的時光。”
　　“我小時候，壹年到頭就幾件衣服，翻來覆去地穿，家裏也沒有電視，還經常斷電，只能點著蠟燭看書學習，直到八九歲才在同學家看上電視。”
　　他嘴角上揚，露出壹絲微笑：“那時候，我在電視上看到了火箭發射，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，突然有了壹種沖動，想要做他們那樣的人。”
　　“慢慢地，我知道了，想要成為那樣的人，得考大學，考大學就要去縣城讀中學，那現在就得好好學習。”
　　“再後來，當初提上來的那口氣，支撐著我走了十幾年，壹直走到現在，雖然沒能成為壹名航天科學家，但好歹穿上了壹身白大褂，也算夢想成真了。”
　　他伸手按著心口，然後慢慢伸向空中，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。
　　“正是從小在心裏種了壹棵草，如今才能長成壹顆樹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若有所思道：“其實妳的家鄉壹點也不窮。”
　　“真正的窮困，其實並不是沒錢，沒錢可以賺錢。”
　　“真正的貧困是缺乏看世界並走出去的通道。”
　　“世界那麽大，妳卻看不見；世界那麽大，妳卻走不出去。”
　　“這才是真正的窮困。”
　　“我在壹個小國家呆過，那裏的人也跟妳小時候壹樣，被困在壹個山溝裏，叫天天不應，非常可悲，但他們的可悲不是物質的貧困，而是知識的匱乏。”
　　“人們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，更不敢想象走出去是壹種什麽體驗。”
　　“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懶或者有病，單純是因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。”
　　他看向黃勤，眼裏飽含深意：“如果妳家鄉沒有那條連接外界的公路，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，就不會有我也要那樣的覺悟，也意識不到自己可以通過教育來改變命運。”
　　“勤，妳有今天，是因為妳有壹個負責任的好國家，給了妳壹條連接外面世界的通道。”
　　黃勤瞬間楞住了，這話如壹道閃電，劈開了他心中許多迷思。
　　他喃喃自語道：“我懂了，我終於懂了。”
　　“確實，人沒辦法為了壹個想象不到的東西去努力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拍拍他的肩膀，沒有再說話，似乎也在消化自己壹路的所見所聞。
　　黃勤突然念頭壹轉，好奇問道：“妳怎麽會跑到壹個窮困潦倒的小國家去的？”
　　威廉姆斯眼神閃爍了壹下，沒有細說，而是自嘲地笑了笑。
　　“為了拯救世界，妳懂的，典型鷹國人都有壹個拯救世界的英雄夢。”
　　“哦，背包客是吧。妳年紀輕輕能走遍世界，真令人佩服啊，我就不行了，典型小鎮做題家，底子太差，必須付出百分百的努力，才能不掉隊。”黃勤羨慕不已。
　　“可是妳這樣的才是正道，妳就像華夏壹樣，靠著自己的努力，厚積薄發，不但趕了上來，還把我們拋在身後了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意味深長道：“而我呢，小時候條件再好，現在不也要跟著妳走嗎？”
　　黃勤聽了，這才高興起來，拍著胸脯笑道：“大威，有哥罩著妳，絕對放心。”
　　七個小時的高鐵之旅後，兩人又打了壹輛車，在國道上跑了壹個小時，才在天黑之前趕到了縣城。
　　下了車，威廉姆斯看著繁華的街景，再次驚呆了。
　　“這就是妳說的窮困無比的鄉村？”
　　黃勤頭搖得像撥浪鼓：“不是，這是我讀書的縣城，我上大學以後，爸媽就從村裏搬來定居了。現在只有我爺爺奶奶才在村裏，過年我們才回去看望老人家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松了口氣，眼前這熙熙攘攘的人流，燈紅酒綠的街道，要是華夏的鄉村都有這麽繁榮，那也太嚇人了。
　　黃勤輕車熟路地在前面帶路，很快來到熟悉的家門前，砰砰砰開始錘起防盜門。
　　“爸，媽，我回來了。”
　　“崽兒回來了，快去開門！”
　　隨著淩亂的腳步聲，兩張飽經風霜的面孔出現在門口。
　　黃勤看著父母，眼眶壹熱，忽然有了種錯覺，感覺他們比上次見面又老了壹點。
　　黃家人看到威廉姆斯很高興，直盯著他上下打量。
　　老兩口還是第壹次在現實裏看到外國人，尤其是藍眼睛的洋鬼子，以前只在電視上看到過，頓時感覺非常稀奇，就跟見了動物園裏的大熊貓似的。
　　威廉姆斯身材高大，黑色頭發，湛藍眼眸，配上立體的五官，非常硬朗有型，確實很引人註目。
　　還好他中文非常流利，方言也能聽懂七七八八，交流起來沒有障礙。
　　四人聊得非常愉快，很晚才休息。
　　第二天，黃勤帶著威廉姆斯在縣城裏到處轉悠，看著對方壹副大驚小怪的樣子，感覺非常滿足。
　　雖然是壹個小縣城，但麻雀再小也五臟俱全，各種該有的設施都有，而且很多新建築，相當現代化，街道整潔幹凈，到處綠樹成蔭，把威廉姆斯看得嘖嘖贊嘆。
　　毫不意外地，他又把自己的祖國好好吐槽了壹遍。
　　“哇，竟然有漢堡雞腿，還有奶茶店，電影院看起來也很氣派。”
　　“超市裏什麽都有，到處都是喜洋洋的，人們臉上的笑容都很真誠，對我也非常熱情。”
　　“咖啡店裝飾得很美，看得出來有精心設計過，咖啡味道也不錯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端著壹杯咖啡，從壹間網紅風格的咖啡館裏走了出來，再次感慨道。
　　“走了壹圈，我已經迷路了，幸好有妳在。”
　　黃勤有些不耐煩道：“妳這壹路，也太大驚小怪了吧，鷹國好歹也是全球第壹的發達國家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抿了口咖啡，嘆息道：“勤，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　　“我來華夏之前，讀大學的那個小鎮，所有建築100年前是啥樣，100年後也是啥樣，呆了四年，唯壹的變化是校門口的商店掛出了壹個牌子——支持支付寶支付。”
　　黃勤噗呲壹聲笑了出來：“哈哈哈，妳們大鷹藥丸。”
　　“所以嘛，我來時就說過，華夏才是未來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深有同感地點點頭，突然湊過來問道：“妳說，我如果在華夏定居，綠卡有戲嗎？”
　　他緊張地舔舔嘴：“聽說綠卡很難拿，許多外國人呆了十幾年都搞不定，我要是拿個諾貝爾獎，是不是容易壹點？”
　　黃勤呆了半響，壹本正經地搖了搖頭：“妳在三清應該拿不了諾獎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壹楞，頓時愁容滿面：“這我倒是沒想到，那可怎麽辦？我不太想回鷹國。”
　　黃勤心中壹動，問道：“妳家裏沒親人了？”
　　“是啊，”威廉姆斯擡頭望天，壹臉惆悵道：“我從小跟著酒鬼母親，她從來不管我，但是8歲那年，我遇到了他，壹位人生中的貴人，他住在街道對面，看到我在路邊玩報紙上的拼字遊戲，就問我看不看書，都看些什麽？”
　　“我說我很愛看書，什麽都看，就這樣聊了起來，臨走的時候他說自己家裏很多書，想看可以過去找他。”
　　“從那天起，我的人生徹底改變了，他是壹名科學家，只不過工作單位有點特殊，後來壹直是他照看著我，引導著我，就連我的畢業典禮，也是他去的，而不是我那醉醺醺的母親。”
　　“如果沒有他，我可能也會變成壹個酗酒成性的流浪漢吧，是他，讓我成為了壹名生物學家。”
　　“他是我昏暗汙濁如泥濘的人生中最明亮的那道光，我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，這也是我在這裏的原因。”
　　“可惜，去年年底，我才接到他女兒的電話，原來他已經過世，我甚至沒能趕到他身邊，見他最後壹面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慚愧而悲傷地低下了頭：“遲早有壹天，我會回去，在他的墓前，獻上壹束鮮花，表達我的思念。”
　　黃勤拍了拍他肩膀，安慰道：“放心，妳要想回去，可以請個長假，妳的博士後今年就結束了，我會跟老板說，讓他把位置給妳留著，回來再正式入職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眉頭緊鎖，有些心不在焉道：“嗯，我正在考慮，還沒下定決心。”
　　“那妳得趕緊做決定了。三清的待遇壹向很吸引人，這個位置保留不了太久。”
　　威廉姆斯看向他，目光迷茫：“可是我不知道啊，回國還是不回國，我做不了決定啊。”
　　說完這句，他突然壹臉痛苦地抱住了頭。
　　黃勤頓時嚇了壹大跳，趕緊安慰道：“沒事，慢慢來，工作而已，這又不是什麽人生大事。”
　　安撫了好壹會，才讓威廉姆斯的情緒穩定了下來。
　　然後趕緊回了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