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7章 不是壹個人的阿全

　　透過蒙蒙霧氣，逐漸靠近的那壹塊新回憶錄，壹看就知道是阿全花了心思挑選出來的，完全是“阿全是好人”的鐵證。
　　那是壹處海濱度假村，在幹幹凈凈的建築群和大片大片碧綠草地之外，是陽光下熠熠生金的壹條長長海灘；棕櫚樹在輕風中微微搖晃著，大片雪白海鳥劃過碧藍天空，落在沙灘上，遠遠落在幾個曬太陽浴的遊客背後，低頭尋摸著吃食。
　　其中壹個遊客，還被人用繩子給圍了好幾圈，旁邊立了個牌子，歪歪扭扭地寫著：別靠近。
　　不用問，那就是觸發記憶的核心。
　　這片回憶錄看上去閑適懶散極了，就好像時光都在海風裏放緩了，被陽光融化了邊角，輕輕舒長了身子——可惜落在季山青眼裏，不管來的是皇宮還是壹塊泥巴地，本質可能都差不了多少，臉上仍然無動於衷。
　　他壹心惦記的顯然只有林三酒，掃了壹眼海濱度假村，就回頭喊了壹聲：“姐姐？”
　　從混沌之間，林三酒的人影剛剛顯現出來，朝他搖了搖手。
　　“余淵還沒過來，”季山青哪怕是不耐煩，在姐姐面前時也不耐煩得很溫柔、很好脾氣，“姐姐妳在這裏等我壹下，我去找他。壹會兒要是我們找不回來，妳再喊幾聲。”
　　話音落下，他就騰騰地跑遠了。這塊回憶錄裏到處都是蒙蒙的混沌，走了沒有多遠，回頭時就看不見度假村了；季山青邊走邊叫余淵的名字，大概是因為能見度太差，沒過壹會兒就開始真正地不耐煩了，不知從哪裏掏出壹只手電筒。
　　“手電筒有什麽用啊，”
　　此刻在都市回憶錄壹條窄巷中的水果攤上，阿全將雜誌架在腿上，看著雜誌上顯示著季山青的那壹頁，低聲嘟噥了壹句。
　　是的，幾人的行動他都可以看得壹清二楚，林三酒不知道，其實她根本不必寫個紙幅，她其實只要叫他壹聲就夠了。
　　他因為不敢放心，壹直在盯著看；她對阿全那種矛盾心理、以及副本和倉庫的分析，其實也都獲得了阿全本人沈默的贊成。
　　“光線又不是問題……誒？”
　　阿全壹向睜不開似的眼睛，忽然睜圓了。
　　出乎他意料的是，季山青的手電打出來的竟然不是光，而是聲音和符號。他舉起手電筒，將它靠近唇邊，對準左手邊喊了壹聲“余淵！”，那聲音就從手電筒裏壹路“走”了出去，仿佛活過來了似的，甚至還在身後所過之處，留下了壹個個漂浮的箭頭。
　　“哇，還有這麽稀奇古怪的東西，”阿全坐了回去，喝了壹口茶。“倒還真是適合在這個場景裏用。”
　　當無人觸發副本的時候，他就壹個人守著裝滿了回憶錄的倉庫，在死寂中度過了十年。在這十年裏，他早已養成了大聲自言自語的習慣。
　　除了身後之外，季山青在各個方向上，都如法炮制了壹遍。他喊余淵的那壹聲，像光壹樣從各個方向上往外筆直傳出去，留下了數條由箭頭組成的直線——他自己倒是不用在混沌中茫茫然地轉圈亂找了。
　　這個方法果然好用，沒過幾分鐘，另壹個不是人、卻比誰都沈浸得更深的家夥，就從朦朧中遠遠地應了壹聲：“我在這裏！妳看到新的回憶錄了嗎？”
　　等他順著其中壹條箭頭組成的直線摸過來的時候，季山青才答道：“找到了，好像是個海濱度假村。”
　　他收起了手電，說：“姐姐在邊緣等著呢，這個方向，妳往哪兒去。”
　　那個渾身刺青、乍壹看似乎十分兇狠的青年，懵懵懂懂地轉了半個圈，跟上了季山青。等二人在回憶錄邊緣與林三酒匯合之後，三個人彼此看了看，終於像是鼓起了勇氣似的，由林三酒邁出去了第壹步。
　　沒必要這麽小心的嘛，那塊回憶錄占地很廣、設施完整，整體平和安全，阿全有時候都會去壹趟，假裝自己在度假。
　　“好了，”季山青身處最後，忽然叫了壹聲，“我們該進行最重要的壹步了。”
　　另外兩人都回頭看了看他。
　　“希望這個辦法有效。”季山青壓低了聲音，阿全也拉近了雜誌內畫面的距離——這樣壹來，不管幾人把聲音壓得多低，他都能聽見。阿全也覺得，自己是有點像個變態跟蹤狂，但他也沒有好辦法嘛。
　　“要是能夠在離開之後，依然知道我們與其他回憶錄的地理關系……唔，那個玩意兒應該能派上用場吧。”季山青看了看二人，笑了壹笑。
　　別看這個人沒有心，道具倒是真不少。
　　阿全有點緊張起來，盯著他掏出了了幾個黑色的方盒子。是什麽信號傳輸器嗎？要知道其他回憶錄的地理位置，對他們又有什麽幫助呢？他們也不能操縱自己所在回憶錄的位置跟上去呀。
　　他看了壹眼已經站在海濱度假村裏的林三酒，感覺自己腦海深處浮起了壹個念頭，但這念頭是什麽，卻模模糊糊得讓人看不清楚。
　　不管怎麽說，信號傳輸壹類的手段，在回憶錄倉庫裏是完全無效的。壹旦兩個回憶錄脫開了，那麽傳出去的信號就會被灰霧所吞噬——不僅是信號，任何離開了回憶錄、掉落入灰霧裏的東西，都會從此消失不見，連阿全都不知道它們去了哪。
　　所以當林三酒上演灰霧劈叉的時候，可給他嚇出了滿掌心的冷汗。
　　唔，“冷汗”只是個說法，他產生不了汗液了——只是他很願意想象，自己仍然像擁有人類身體壹樣會渴會熱會出汗。
　　“兩邊都要放上，”季山青壹邊說，壹邊也邁步走過了交界線，遞給了林三酒壹只。“余淵，”他回頭對還站在空白回憶錄的刺青男人叫了壹聲，將最後壹只放進他手裏，說：“妳把這個放到稍微遠壹點的地方去，放在邊緣我怕不保險，來來回回地萬壹掉了怎麽辦。別走太遠啊。”
　　余淵壹聲不吭地抱著那黑色盒子走了，季山青留在林三酒身邊，二人仍然站在海濱度假村的邊緣，等著他回來。
　　阿全想了想，視線跟上了余淵，看清楚了他放下黑盒子的位置，又看著他壹路跑向了度假村，等三個人都在度假村內了，阿全才趕緊將兩塊回憶錄分開了。
　　看著度假村帶著林三酒壹行人逐漸飄遠，並且周圍再也沒有任何回憶錄相連，終於變成了角落裏的壹個孤島，他這才帶著幾分愧疚地松了壹口氣。
　　他知道林三酒壹行人肯定有什麽計劃，但他壹直不知道具體計劃內容是什麽，因為那幾個人之間的默契似乎很好，壹句話不用說完，另外兩個人好像就知道下文了，問也不問，就是點頭——反而把阿全留在了雲裏霧裏。
　　現在他總算有點明白了，原來他們是要掌握回憶錄的地理位置。那麽接下來，是不是就該說度假村也不能讓他們滿意，讓阿全再給他們換壹個？畢竟要地理位置的話，肯定越多越好嘛。
　　不管他們下次說什麽，阿全都決心不給他們換了。
　　三個人走在度假村裏，壹時誰都沒有說話，東張西望地看風景、找住處，那個叫余淵的人，還在海灘上彎腰挖了壹把沙子，又被林三酒給壹巴掌拍掉了。
　　阿全看了壹會兒，見他們也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，自己的心思也還有壹半留在之前的空白回憶錄裏，幹脆暫且將海濱度假村這壹頁給翻了回去，翻回到了空白回憶錄中。
　　“這不是往人回憶裏亂扔垃圾嗎，”他不太高興地低聲說，“壹會兒謝風的回憶錄恢復了，海面上漂著壹堆垃圾……她如果知道了，我看得生氣。”
　　不止是余淵留下的黑盒子，之前寫滿字的那張紙，林三酒也沒有收起來，現在還大剌剌地扔在地上——坐實了亂扔垃圾的罪名。
　　雖然決定要把那塊空白回憶錄拉過來、清理掉垃圾，但阿全很謹慎，也很有耐心，所以把它放了十天也沒有動。有什麽可急的呢？畢竟他是壹個要在孤寂之中度過永恒的人，耐心實在是他最不缺的東西了。
　　作為壹個變成了副本的人，阿全曾經十分失落地發現，他已經失去了發瘋的可能性。不管這死寂沈默的孤獨，要在壹眼望不見頭的時光裏延續出去多久，他都不可能失神發瘋了，這條逃避的路徑已經被永遠關閉了。
　　阿全嘆了壹口氣。
　　當他剛剛被做成副本的時候，有壹陣子他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。他現在回想起那段過去，都會忍不住打個寒顫：那種恨怒、不甘和絕望，將他扭曲成了他所見過的最陰暗的生物；碰不到罪魁禍首，他就想能將每壹個進副本的人腦子都割成碎肉，變成壹點回憶也不留的空白。
　　他實在不願意回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。
　　壓下了那段不太光彩的過去，阿全給自己泡好了今日第四壺茶。變成副本生物也是好處的嘛，喜歡的東西可以盡情享受，不必擔心晚上睡不著覺，或者要頻繁跑廁所。
　　林三酒壹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生活在回憶錄中的好處：他們好像已經發現信號無法傳輸了，在無可奈何之下，反而開始了閑適散漫的時光。
　　每天他們都會去曬壹曬日光浴，在沙灘上騷擾海鳥，看看電視，喝喝雞尾酒，那個余淵甚至還發展出了畫畫的愛好，雖然他畫的東西都挺糟糕。
　　只要他們遠遠地夠不著自己就行，阿全壹邊想，壹邊走入空白回憶錄，把垃圾都清幹凈了。他在進來之前仔細檢查過，除了垃圾之外，什麽也沒有。
　　謝風的回憶錄很快就恢復了原狀，重新變成了船塢和大海，被阿全送走了，送去了倉庫裏許許多多的回憶錄中央。
　　當他重新在水果攤裏坐下來的時候，他忽然想到，自己並不是這個死寂空間中的唯壹壹個活人了。
　　這個想法，讓他微微地浮起了壹個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