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14章 壹場對話

　　以卵擊石可不可笑？
　　當那壹個冰涼清晰的念頭逐漸落地紮根的時候，林三酒並不是不知道，自己聽起來有可笑，有多愚蠢。
　　在梟西厄斯面前，她連自己的命、夥伴的命都未必保得住，拿什麽去“不讓他存活”？
　　壹個聰明人，不僅不會生出這樣的念頭，還會從對方給出的訊息裏，積極地尋找能讓自己與梟西厄斯計劃共存的辦法；比如說，既然他的目的是要走，那讓他走行不行？保證自己不說話，不傳播真相，行不行？
　　如今和即將被犧牲的，遭受苦難的，人生被斬斷的千千萬萬人，就當作是必要代價了行不行？反正等梟西厄斯離開這個世間，壹切就結束了，忍壹忍不行嗎？
　　林三酒從來就不是壹個聰明人。
　　她甚至很清楚，自己腦海中轉著的念頭，很有可能也會被梟西厄斯察覺；但她依然控制不住。
　　是的，她和夥伴們都不至於落入像普通人壹樣被圈養、被抽奪的地步，她們也不會變成八頭德或屋壹柳那樣，被抓走囚禁、被改造記憶，壹日日做著言不由心的事。進化者比普通人的境遇好多了，而他們又比壹般進化者的境遇好多了——只要他們能換取梟西厄斯的原諒。
　　可她沒法從鳳歡顏母女們，從丙五三八們和恒星們的身上跳出去，高高地站在壹個俯視千萬人的角度上，對人類存在史上這壹段小波折表示首肯。
　　世界上任何壹件事都可以被輕飄飄壹句話含糊美化，真實人生則不然。
　　那些被抽了太多關鍵生理物質而早早衰敗的人，被迫跟壹個又壹個陌生人相配產子的人，最終只能通過自盡來完成逃跑的人……不是她，也都是她。
　　她固然願意不再顛沛流離，可是林三酒認為她沒有資格——不，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資格——通過掠奪壓榨另壹個群體來供養自己。
　　“我寧可他是為了壹些更世俗的目的，”林三酒聽見自己喃喃地出了聲，才知道她開口說話了。“比如說，真是為了成神……”
　　“神是相對於人而存在的，有人才有神。梟西厄斯不在乎做壹個人類的神，他根本就不在乎人類，或者這個世界。”清久留應聲答道，“他就是想要離開這裏，去壹個他此前從未去過的地方，而人類恰好是他可以拿來用的資源——至少，從妳們的轉述上來看，他是這個目的。”
　　林三酒點了點頭。“沒錯，正是這樣。”
　　距離上壹次聽見梟西厄斯的聲音，已經過去七個小時了。Exodus早已駛入了太空深處，在過去的數個小時之內，駕駛艙屏幕上始終是壹片漆黑的；沒有星球，沒有人工造物，沒有飛船。
　　在第五個小時的時候，林三酒盡管依然滿腹不安，還是下了決定，用老太婆的【概念碰撞】將眾人壹壹恢復了正常——梟西厄斯只需要壹眨眼的工夫，就能讓眾人陷入神思不存的境地裏，他們卻需要開著飛船，往太空裏飛上壹天，才敢叫出老太婆來解除異常狀態；而且現在看起來，就連太空裏恐怕也不保險了。
　　在眾人壹壹醒來，余淵也恢復了意識之後，季山青將不久前發生的事情，都壹五壹十地向眾人復述了壹遍。數據體的短期記憶，甚至可以做到將梟西厄斯的原話壹字不差地還原出來，幾乎就像他還沒走壹樣。
　　不，或許梟西厄斯真的沒走；這壹點，誰也不敢肯定。
　　“他跟人類不壹樣，他並不需要專註地看著這兒，才能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……比如說，就好像妳們看監視屏幕壹樣，如果挪開了目光，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，對吧？”
　　季山青坐在眾人之間，壹時好像也忘了這些都是將姐姐的目光吸引走的人，皺眉解釋道：“但我想他不是這樣的。他可以轉開頭，不再關註我們飛船上的事，但是我們的壹言壹行，依然像……像數據壹樣在流向他的意識。”
　　這壹點，林三酒確實覺得相當難以理解。
　　“不過，他究竟在不在，聽不聽得到我們的談話，其實並不重要了。”余淵低聲說道。他是唯壹壹個真正受到了生理性損傷的人，此時仍舊面色蒼白，聲音沙啞，就連下懸浮艙時，也是林三酒幫忙攙了壹把，將他扶進椅子裏的。
　　“反正情況也不會再壞了，”元向西輕輕松松地說，好像在聽說了壹切之後，反而重新放下了恐懼。“目前已經是他要我們非死不可的處境了，我們再說什麽，做什麽，讓他知道了又有什麽分別，總歸他也不可能改主意，讓我們幸福地過完後半生。”
　　“是的，”林三酒輕輕苦笑了壹聲，低聲說：“所以，我有壹些話想跟妳們說。”
　　人偶師從眼角裏瞥了她壹眼，亮粉光澤微微壹閃，重新隱沒於滑落的烏發之後。大巫女像貓壹樣蜷在單人沙發裏，濃金似的睫毛垂著，似乎沒聽見壹樣。
　　“哪怕到了這個地步，除了季山青、人偶師之外，其他人依然是有壹條出路，可以毫發無傷地脫離這個困局的。”
　　皮娜頂著壹臉血痕，聞言放下了大巫女給她的壹罐白膏，怔怔地看向了林三酒。
　　禮包的本體受梟西厄斯覷覦，人偶師差壹點被他拿走了能力，就算他們二人想要乖順，梟西厄斯也不舍得放過他們。
　　“梟西厄斯不肯放過我們，是因為我們對他的存在知情。”林三酒垂下眼睛，說：“想要他不再追殺自己的話，也有壹個很簡單的解決之道——去掉對於他的記憶就行了。他並不在乎人，對我們沒有仇怨，只要不會對他的計劃產生影響，忘記了他的存在，那麽就是壹個幫助他營造認知之力的進化者，他不會非要妳死不可。
　　“而去掉記憶的辦法，也是有的。余淵說過，阿全副本不久後就會找到他身邊來，那時把記憶拿掉是很輕松的事。”
　　她的目光慢慢轉了壹圈，從駕駛艙裏每壹個人的身上都掃了過去。
　　“人要活命，是最天經地義的要求。誰想要去掉記憶，我都明白，我都理解。”林三酒咽了壹下嗓子，閉上了眼睛，說：“事到如今，想要通過傳播真相來阻止梟西厄斯是不可能的了。除非我們能讓全宇宙裏每壹個角落的人都在同壹時間得知真相，否則的話，我們把聲音和真相傳給壹百個人，他就可以在舉手之間殺掉壹百個人，告訴壹千個人，就換來的是壹千個人的死亡。”
　　依然沒有人應聲——在座的大多都是壹流進化者，她想到的，他們自然也想到了。
　　“所以，我能想到的唯壹壹個辦法，就是阻止梟西厄斯本人。擊敗他，甚至抹消他的存在，這就是我選擇要走的路。”
　　林三酒說到這兒，擡起了眼睛。
　　“怎麽才能做到這壹點？我完全不知道。我是在以卵擊石，但我沒有資格要求妳們也壹起和我送命。我……我也不希望妳們受到傷害，我希望妳們走。假如妳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，那麽當我輸給梟西厄斯的時候，我也仍有壹絲安慰。”
　　她等待著，茫茫然地，不知道是誰會在片刻的安靜之後選擇另壹條路。
　　她選擇對抗梟西厄斯，並不是因為她多麽偉大，多麽有奉獻精神，她也愛惜生命，怎麽會願意螳臂當車、白丟掉性命？但是她除了壹搏之外，再沒有辦法了——會有更多的丙五三八被埋在農場的泥土裏，禮包的本體永遠不安全，樓琴失去了利用價值之後，幾乎可以被確定的命運……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她要折斷自己的脖子，才能低下頭去。
　　駕駛艙裏的沈默終於被打破了。
　　“妳自我感動結束了沒有？”人偶師壹只單薄蒼白的手，搭在沙發上；他正是從扶手上方掃了林三酒壹眼的。他的嗓音又沈，又涼，卻出奇地平靜，哪怕在諷刺她，卻沒有壹絲尖刻。“結束了的話，該想壹想作戰方案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