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不願

　　力蠱部。
　　首領龍圖的三進大宅裏，許七安掃了壹眼內廳的裝飾風格，明顯模仿中原，但又難以根除南疆的粗糙和簡陋，於是顯得不倫不類。
　　“極淵裏的蠱神之力暫時不會威脅到妳們，後續如果再有類似的危機，提前通知我便是。”
　　許七安坐在大椅上，端起茶盞，喝壹口南疆特產的茶。
　　下座的龍圖、淳嫣等首領滿臉笑容，熱情且恭敬。
　　淳嫣笑道：
　　“多謝許銀鑼相助，蠱族會感念妳的恩情，願大奉和南疆，友誼長存。”
　　翹著二郎腿的鸞鈺，眼波明媚，顧盼生輝，嬌嗔道：
　　“許銀鑼來南疆也不通知倫家，害得我們以為超凡蠱獸出世，可把倫家嚇死了！”
　　說著，白嫩小手拍壹拍胸脯。
　　因為口音原因，“人家”聽來像是“倫家”，但嗓音柔媚磁性，帶著壹絲絲甜膩，聽著就知道是個妖精。
　　許七安並不理會她，壹本正經地說道：
　　“我知道大奉的名聲不太好，妳們先前也並不信任大奉，之所以結盟，是看在我的份上。
　　“本銀鑼可以向諸位保證，只要我在的壹天，大奉和蠱族永遠是盟友。”
　　大奉眼裏的自己：九州正統，禮儀之邦，強大且威嚴。
　　各大勢力眼裏的大奉：言而無信，卑鄙無恥，二五仔！
　　在這方面，佛門和巫神教最有發言權。
　　壹位壹品武夫的承諾，讓龍圖等人振奮不已，而淳嫣見許銀鑼對鸞鈺的媚眼、勾引不予理睬，對他的評價暗暗提高。
　　要知道，許銀鑼可是出了名的風流，沒發跡之前，日日流連教坊司，與壹眾花魁交往甚密，在花場很有地位。
　　“承諾給妳的物資，可能要等壹兩年，中原百廢俱興，實在拿不出錢糧，但蠱族將士陣亡的撫恤金，我已經帶來了。”
　　許七安看向淳嫣，歉聲道：
　　“抱歉，心蠱部的五百飛獸軍，全軍覆沒。”
　　淳嫣眼裏閃過壹抹悲涼，輕聲道：
　　“我相信，他們早已有戰死沙場的覺悟，他們是心蠱部最勇敢的戰士，族裏會照顧他們妻兒。”
　　許七安頷首，語氣低沈：
　　“他們同樣是大奉的英雄，我和陛下商量過了，雍州的關市會開設學堂，這些為大奉犧牲的將士的子孫後輩，可以免費入學。吃穿住行，由關市那邊來承擔。
　　“蠱族其他孩子想讀書識字，壹樣可以來，但要交束脩。”
　　眾首領臉上的驚喜不加掩飾，儒家是當今九州教育體系最完善的，包括但不限於《史》、《醫》、《律》、《禮》、《算術》、《地理》。
　　蠱族孩子有了極高的文化基礎後，就能為蠱族寫史、制定完善的律法、禮儀，好處無窮。
　　更實用壹些的例子，麗娜要是讀過地理，當初北上時，就不會迷路，不會被騙光銀子。
　　又比如，蠱族和中原商隊貿易時，常常因為不會算術，被黑心的商隊坑錢。
　　毒蠱部的首領跋紀站起身，臉色誠懇，學著中原人的禮儀作揖：
　　“於蠱族來說，此事功在千秋，多謝許銀鑼，蠱族會世世代代記得您的恩情。”
　　龍圖突然站起身，甕聲甕氣道：
　　“就這麽說定了！我代表力蠱部所有人，謝過許銀鑼。”
　　他眼睛發亮，像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。
　　啊這，我還沒說完呢，力蠱部的孩子得自己帶米……許七安無奈道：
　　“名額有限的，而且每三個月要考核壹次，考核失敗的孩子，得遣返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仙山之巔，天尊殿。
　　李妙真和李靈素禦劍降落在殿外的廣場，李靈素望壹眼高大巍峨的宮殿，有些發怵。
　　李妙真卻沈默不語。
　　“記住為師的交代。”
　　玄誠道長告誡了壹句。
　　李靈素乖乖點頭。
　　李妙真抿了抿唇，低聲道：
　　“師尊，弟子到底錯在哪？”
　　冰夷元君凝視著李妙真，淡淡道：
　　“錯在嫉惡如仇，錯在急公好義，錯在眼裏揉不得沙子。
　　“不要忤逆天尊，接受處罰，便可安然度過此劫，否則，為師也救不了妳。”
　　說罷，玄誠道長和冰夷元君踏入天尊殿。
　　臥龍牙壹咬心壹橫，抱著早死晚死都得死的心態，跟著師尊，進了天尊殿。
　　雛鳳默然的跟在師哥後面。
　　天尊殿修建的異常宏偉，單從外觀來看，這更像是為巨人修建的宮殿。
　　粗大的立柱支撐起十幾丈高的穹頂，每壹根立柱都需要十人合抱，李妙真等人走在大殿中間的通道上，殿內甚至回蕩起腳步聲。
　　通道盡頭是高高的禦座，白發白須的天尊盤坐在蓮臺，微微垂首，似是在沈睡，腦後旋轉著壹道“地風水火”四色光輪。
　　禦座兩側，共九位天宗長老，他們有男有女，有年輕有蒼老，此刻，臉色淡漠的朝李妙真和李靈素望來。
　　就像在看無關緊要的人，完全沒有“恨鐵不成鋼”和“興師問罪”的姿態。
　　但李妙真和李靈素自己的事自己知道，天宗歷代聖子聖女，遊歷江湖時，都會被長輩告誡壹句：
　　勿沾因果。
　　這句話的意思是，盡量以壹個旁觀者的角度去看，看世事變遷，看局勢變化，看眾生在紅塵中掙紮求生。
　　借此感悟太上忘情。
　　儒家學子喜歡負笈遊學，也是這個道理，當妳看盡蒼生，妳便懂了蒼生。
　　不過天宗的情況又有點不同，說實話，李妙真和李靈素的路子是對的，先有情，再忘情。
　　肯定比旁觀要更容易感悟。
　　可問題是，這樣的風險太大，李靈素和李妙真並非個例，以前天宗的聖子聖女，也有深陷紅塵無法自拔的情況。
　　有的背叛了師門，娶妻生子，或相夫教子。
　　這還算好的，極個別的甚至墮入魔道，變成為禍壹方的魔頭。
　　先有情再忘情，說的容易，可有多少人有了情之後，就彌足深陷，再也出不來了。
　　天宗培養聖子聖女，容易嗎？
　　所以後來，長輩們就會告誡聖子聖女，勿沾因果。
　　對於下山的聖子聖女，看管的也特別緊。
　　“見過天尊！”
　　玄誠道長和冰夷元君語氣平淡，表情冷漠，行了壹禮。
　　“見過天尊！”
　　李靈素和李妙真，學著師父們的姿態，冷漠的行禮。
　　這就像壹群狼裏，混進去了兩個哈士奇。
　　總給人感覺哪裏不對。
　　天尊垂首盤坐，不見開口，宏大的聲音回蕩在殿內：
　　“李靈素，妳下山遊歷三年，結交紅顏知己三百九十二位，遍布中原、南疆等處，沈迷情欲不可自拔。本尊問妳，妳欲如何太上忘情。”
　　畜生啊，有那麽多嗎？！李妙真側頭，快速看了壹眼師哥，險些維持不住冷漠的姿態。
　　李靈素壹臉悲愴，道：
　　“天尊算錯了，是三百九十七位，其中四位死於戰亂，弟子心中甚痛……”
　　說完，他感覺殿內的氣溫急轉而下，竟有些冷，忙補充道：
　　“弟子心中甚痛，感覺離太上忘情已經不遠。”
　　天尊沒有回應。
　　李靈素深吸壹口氣，開始說起自己的理念，道：
　　“弟子覺得，要想忘情，便得先明白何為情，何為愛？
　　“為了不辜負師門的厚望，弟子才決定以身涉險，投身於情。但弟子愚鈍，最初只感受到情愛的美妙，不明白為何要忘情。
　　“但師門秘法總不會錯，於是弟子才廣結情緣，壹次次的尋找紅顏知己，試圖勘破情愛。”
　　禦座左首位，頭發花白老道，面無表情地問道：
　　“那妳可有領悟太上忘情？”
　　李靈素搖頭：
　　“弟子，還，還差壹點，但請天尊和諸位長老相信，弟子並非沈迷女色，弟子是為了領悟太上忘情。”
　　花白老道微微頷首，轉而朝天尊說道：
　　“聖子沈迷女色，天尊不妨考慮去勢。”
　　李靈素臉色壹白，結結巴巴道：
　　“不，不是說好‘斷紅塵，斬凡心’嗎？”
　　天尊宏大的聲音回蕩在殿內：
　　“爾等覺得如何。”
　　眾長老各自沈吟，壹起搖頭，回應道：
　　“我等認為，聖子李靈素無法忘情，當斬去記憶，重修心法。”
　　天尊緩緩道：
　　“可！”
　　李靈素嘴唇動了動，想反駁想抗議，但最終選擇了沈默，師門的決定，他無力改變。
　　李妙真看了他壹眼，忽然覺得有點悲涼。
　　天尊的聲音再次回蕩：
　　“聖女李妙真，下山之後，劫富濟貧行俠仗義，壹年後，前往雲州，組建私軍剿匪，後入京替天宗履行天人之爭……”
　　天尊娓娓道來，把李妙真在江湖中的事跡概述壹遍。
　　“李妙真，妳嫉惡如仇，眼裏揉不得沙子，雖行好事，卻被情感束縛，是情感駕馭了妳，而非妳駕馭它。妳有何要說？”
　　眾長老齊齊望向李妙真。
　　相比起李靈素，聖女的情況才是最嚴重的，天宗講究太上忘情，其核心是超脫情感，淩駕於情感之上。
　　李妙真恰恰相反，她太旺情了，是情感駕馭了她。
　　雍州戰場上，寧可與戰死的同袍共存亡，也絕不獨活，便是最好的例子。
　　“弟子無話可說！”
　　李妙真低聲道。
　　“妳可願意接受斬卻記憶的處罰。”天尊的聲音回蕩在殿內，也回蕩在李妙真耳邊。
　　李妙真低下頭，沈默著，沈默著。
　　冰夷元君側頭看她壹眼，淡淡道：
　　“天尊在問妳話！”
　　右首位置的坤道淡淡道：
　　“聖子尚可割舍眾多紅顏知己，妳下山遊歷三年，所遇所見的那些烏合之眾，有何不可割舍？”
　　李靈素滿臉苦澀。
　　頭發花白的老道語氣冷淡：
　　“妳與聖子有超凡之資，領悟太上忘情，便可逍遙天地間，壽元無窮，延續天宗傳承。世俗中的凡人短短百年壽命，不該成為妳的羈絆和阻礙。
　　“他們的生命，毫無意義，斬卻記憶，妳依舊是天宗的聖女。”
　　毫無意義？
　　這壹刻，她腦海裏閃過下山遊歷以來，經歷的種種事，遇見的種種人。
　　有為富不仁的鄉紳；有屍位素餐的官員；有飽受苦難和欺淩的百姓；有得到幫助後發自真心的感激笑臉；有負笈遊學的學子；有追隨她壹起去雲州平叛的豪傑；有默默喜歡她很久卻不敢表明心跡的少俠；有戰死雍州的同袍們；有天地會守望相助的成員。
　　還有他……
　　在雲州壹諾千金重的他；在佛門鬥法中誓死不歸的他；在菜市口怒斬國公從此不當官的他；在玉陽關壹顆金丹吞入腹縱身躍下城頭的他；怒闖皇宮高喊匹夫壹怒天下縞素的他。
　　她不能忘記那些戰死雍州的同袍，這是對他們的背叛。
　　她不能忘記曾經幫助過的人，因為這是她人生中最珍貴的回憶，是她江湖遊歷三載的意義。
　　她不能忘記那個人，那個她嘴上不屑壹顧，心裏始終欽佩著，仰慕著的人。
　　世人皆知，飛燕女俠急公好義，懲惡揚善。
　　世人皆知，許銀鑼為國為民，鐵血丹心。
　　她並不寂寞。
　　李妙真擡起頭，道：
　　“弟子，不願意！”
　　天尊默然不語，但殿內氣溫驟降，讓人遍體身寒。
　　李妙真巍然不懼，直視天尊垂首盤坐的身影，壹字壹句道：
　　“弟子行事光明磊落，這三年來，有愧宗門，卻無愧天地，無愧中原百姓，兼濟天下，懲惡揚善，此為弟子夙願。
　　“天尊可殺我，廢我，不可辱我，斬我記憶。
　　“請天尊成全。”
　　殿內鴉雀無聲，眾門人齊刷刷看向天尊。
　　沈默片刻，天尊宏大的聲音回蕩：
　　“如妳所願！”
　　冰夷元君瞳孔似有微縮。
　　玄誠道長，以及兩側的長老，閉上了眼睛。
　　李靈素臉色煞白如紙。